髮油味夾雜在歲月的軌道裡擠壓成一筆不可忽略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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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不該存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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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不存在的強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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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不該存在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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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一個全家團聚的假期裡纏繞一室的稠厚。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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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道也怕寂寞？我的女兒很不喜歡外出，她常抱怨街頭三不五時就會竄出奇怪的臭味。尤其是經過傳統市場，各攤位泛開的味道吵吵鬧鬧，常鬧得她緊緊地靠著我，把鼻子塞進我的懷裡，以誇張的氣息用力吸氣：「還是媽媽最香了。」小傢伙對味道的敏感來自我。冬末午後，冷風灌入衣襟大敞的胸口，我在父母房中想找尋一枚一面之雅的別針。找尋過程中，一股若隱若現，粗厚沉悶的味道隨陽光的腳到處挪移，騷動似曾相識的神經。這趟返家之旅，我在短短兩天中第二次聞到這一股味道。從小，朋友對於我的嗅覺靈敏度嘖嘖稱奇，舉凡是誰早上遲到趕路的汗痕，午餐便當誰家裡的酸菜，我大概一猜即中，屢試不爽；甚至有同學還要我從絲縷氣味中判別遺失物的主人。但是這種靈敏銳利未必是件好事：路上車聲喧囂而過滯留的廢煙味、市集中油炸碳烤混合的黏膩、擁擠的公眾運輸裡煙燻味、汗臭味、厚重的髮膠味、走調香水味……生活中過多的氣味總弄得我神經兮兮；搬入大都會後，我必須戴著口罩才敢上路，少去這半臉的遮蔽，似乎就缺了件衣服，走在路上不自覺的都會打寒顫，深怕一個不留心，被某股異味襲擊。難以分辨的氣味這些在我身邊反覆出現的味道隨著時間漸漸移位走老了，身邊越來越多人穿著一股特別的味：濃稠不滑動，渾厚礙眼不透亮。第一次聞到這股味道，才赫然發現，味道是一抹標示時間的軸：初生的奶臭味、少年的賀爾蒙味、壯年的粉味、老年的垢味，一個階段一個階段地在味道中踩出時間的足跡。這一個間關返鄉搭的是父親的車，一上車，母親擔心的眼光讓我趕緊脫下口罩，一個吸氣忍不住問：「這是什麼味道？」我的父母一頭霧水，想了好久，母親說：「可能是這車常載送滿身臭汗的登山客，汗臭滲到椅座裡的味道吧！」這不是汗水發出的酸味，汗的酸味是犀利而透薄的，是青春留不住的狂放快意。我長期跟青少年相處，其中居多是男生，半大不小，他們大口吃飯、大聲講話、大力擊掌、大方放屁、連流汗都那麼明目張膽，更遑論其味道的猖獗。每到夏季，少年人的汗與午膳共同悶在教室裡午休，下午第一節步入教室上課前，總要在教室外深呼吸好幾次，課堂中還得藉故站在門邊，隨時換氣。青少年的味道是如此氣盛強壯，逼著中年游絲之氣步步退讓，汗水的歲月是我一去不返的青春，令人欣羨不已。但父親車上的味道不是運動後的汗味，它沒有明目張膽的侵略性，更多是猥猥瑣瑣的恐懼，極像是躲在牆角面壁的老鼠，遮不滿地露出一節長長尾巴，勾逗著。髮油味占據鄰里過兩天在父母房中再次聞到，更肯定絕不是與我長期相處的那種汗味。狐疑地打開母親嫁妝的抽屜，我繼續找著一枚曾經見過晶亮的珍珠別針。一格抽屜翻過一格抽屜，許多老東西映入眼簾。一剎那，我醒悟這賴皮不走的味道是什麼了！爺爺生前是一名成功的生意人，受日式教育長大的他，每日必定整齊裝容才會正式開店迎客。爺爺有一頭不受年紀影響的茂密黑髮，每日整裝最後的一道手續就是為頭髮上油。爺爺使用的髮油在清晨剛抹上時泛的是淡淡的花香，然而每到午後，汗水及時間就會把髮油轉介成某種特殊存在，油膩、濃稠、沉重，以其無形且巨大的身影昭示天下：我存在，我來到，我主導。爺爺是強人領導的擁護者，嚴謹而踏實，從他手中經過的錢財化成一棟又一棟位在交通樞紐鬧區中的透天樓房，一台又一台晶亮的黑頭車，一支又一支閃耀的腕錶。爺爺也是日式教育的忠實信徒，他相信尊嚴與規矩，從年輕至辭世，貼身衣物的清洗從不假他人之手；家裡頭更是恪守日日清拖、週週大掃除的規矩，幾個媳婦、女孫常常累得趴在床上喊腰酸。爺爺自始至終更是個大男人，只重生男不生女，膝下五個壯丁，個個都如爺爺高大。每當父子六人一字排開，六顆晶亮頭顱抬頭挺胸，來往城鎮、傲視鄰里時，濃濃髮油味侵占了一整條街，不許他味雜入。這股味道為爺爺贏來鄉鄰間的佩服及親密，卻把家中第三代的女孫子逼出家裡，幾十年前選填大學志願時，我以故鄉為圓心，方圓一百公里以內的學校完全不列入考量；這一道圓弧一畫，楚河漢界從此畫開故鄉與異鄉，沒料的是：異鄉如今成為故鄉，故鄉反而異鄉化了。味道也怕寂寞？爺爺老後與我父母同住。不若爺爺，我的父親生了三個都是女兒，因為都是女兒，家裡很早就不再有年輕人的笑語。父親四十歲過後，強壯的身體開始生病，髮絲一根一根離開頭頂，髮油從此鎖入深櫃中。爺爺過世後，位在鬧區交通樞紐透天樓房裡的唯二身影，更顯出一室的空蕩，午後陽光斜腳一踏，踩到的總是滿室空寂寥敻。這一個冬天，難得三個女兒返鄉聚首，父親樂當司機，將許久不見的孩子從異鄉帶回故鄉。假期即將結束，屋室裡的笑語逐日消減，回歸沉默。離家前，我想找枚別針扣上開敞的外衣。我知道母親有一枚從來沒戴過晶亮的別針，是父親年輕時從日本幫她帶回來的。父親將別針藏在行李箱的換洗衣物中，晚上時偷偷拿給了含笑的年輕母親。母親沒有機會別上這麼一道充滿情意的光亮，直到爺爺過世，這一抹光芒才有機會育化為兩人遊山玩水時的晨曦與星光。我一直沒找到這一枚別針，冬天的風不斷吹入，屋裡越來越暗，髮油味夾雜在歲月的軌道裡擠壓成一筆不可忽略的沉重，早不該存在的人，早不存在的強勢，早不該存在的味道，在這一個全家團聚的假期裡纏繞一室的稠厚。難道，味道也怕寂寞？，